一座城 一碗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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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曉卿說:“在米和面選擇這種大是大非上,南方人和北方人很難找到最大公約數(shù)。再優(yōu)秀的民事調(diào)解員,也無法解開這個疙瘩?!蹦厦妆泵妫狈饺藧鄢悦?,陜西人尤為如此,關(guān)中人更是對面愛得深沉。半碗渭河水揉一團面,biangbiangbiang扯出關(guān)中冷娃的生、冷、蹭、倔;半勺菜籽油澆一把辣面,呲啦啦潑出八百里秦川的沖天豪氣。
我是陜西人,更準(zhǔn)確的說,是陜北人,我的老家甘泉是延安的一個小縣城,因城西南5公里處神林山麓有泉水而得名。這是一個吃面、吃米較為均衡的地方,但你要問起“甘泉縣啥最好吃”,十個甘泉人有九個半都會說“肯定熗鍋面么”!熗鍋面之于甘泉人,像是火鍋之于重慶人、螺螄粉之于柳州人,是一種誠摯、深切的熱愛。
熗鍋面,顧名思義,講究一個“熗”字,待鍋中油溫升高后,先把蔥、姜和辣椒面熗出香味,將綠豆芽煸炒斷生,再倒入提前熬好的高湯,下入肉絲、豆腐,加鹽、醋燒開,再將煮好的面條倒入湯中,攪拌均勻,一碗熗鍋面就做好了。教我做面的師傅說,每家手藝、工序不一樣,但重點是一樣的——姜一定要多放。
甘泉縣城面積小,熗鍋面店卻比比皆是,從太皇山到北關(guān)橋頭,步行五分鐘之內(nèi)必有一家賣熗鍋面的小店,各大小酒店、餐館的菜單中,也都有熗鍋面的一席之地。每逢有新店開張,總有朋友在耳邊嘟囔,“嗨呀,咋又開了一家,賣面的該比吃面的還多么!”尤其是當(dāng)你饑腸轆轆的時候,總感覺整條街上飄的都是熗湯的香味。
甘泉縣城人口也少,只寥寥數(shù)萬,抬頭不見低頭見,因此去吃熗鍋面必會遇到熟人。若是互相特別熟悉的,馬上就稱兄道弟、拼上一桌,如果這個場景出現(xiàn)在下午六點之后,大概率還會再抱兩箱干啤,弄一把烤肉、一盤豬頭肉。骰子一搖,酒一喝,牛皮一吹,飯一吃,這一天就圓滿了。若只是點頭之交的,也會搭一句“你也吃面了?”然后就各吃各的。但是先吃完的那個,買單時肯定會把熟人的賬一起結(jié)了,臨走時再打個招呼:“你吃著,掏過了!”
在我印象里,熗鍋面是無所不能的,感冒發(fā)燒了,吃碗熗鍋面;食欲不振,吃碗熗鍋面;心情不好,吃碗熗鍋面……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時,熗鍋面更是甘泉人的解酒神器:“老板,一碗熗鍋面,味重點,面少點,熗湯多多弄上些!”猛猛的幾口熗湯下肚,頭不昏了,腦不脹了,胃不翻江了,腸也不倒海了,整個人舒坦、通透了,往椅子上一癱,長出一口氣:“哎呀,足勁了!”其他食客也見怪不怪,不予理會。所以我有時候也在想,甘泉熗鍋面店這么多、生意這么好的原因,是不是跟甘泉人愛喝酒也有關(guān)系,畢竟以“叼蒲城、野渭南”開頭的那首有名的陜西地名順口溜里,涉及到甘泉的是一句“甘泉的醉漢滿街轉(zhuǎn)”。
來西安工作后,我的胃好像還是拴在陜北,一有空就和老鄉(xiāng)去找一些陜北的飯食,羊肉面、大燴菜、洋芋擦擦、驢肉蓋米飯、粉湯烙餅等等,基本都吃到了,唯獨找不到熗鍋面,這讓我一直不太痛快,甚至有點沮喪。叨叨得多了,身邊的朋友也煩:“堂堂面食之都還吃不下你個小小的甘泉人!”我也會用蹩腳的關(guān)中話回一句“你懂個錘子!”聽一個好朋友說,鳳城六路以前有一家,味道還比較正宗,但是因為手藝有限,只會做四五種陜北面食,受眾太少,即使北郊陜北人再多,競爭力還是太弱,只幾個月就關(guān)門大吉了。
去年秋天,在家附近的永安路上,看見一個招牌上標(biāo)著“熗鍋面”三個大字,便兩眼放光地沖了進去,克里馬擦地點了單,心情太過激動以至于感覺掃碼的手都有點顫。百爪撓心之中,面端了上來。嗯?湯怎么白花花的,我也沒說不要辣子?。繛槭裁礇]有豆腐、豆芽、肉絲,取而代之變成了青菜,難道是根據(jù)當(dāng)?shù)厝说目谖陡牧剂耍繛槭裁催€有一股羊膻味?瞬間的失落也讓我冷靜了下來,想起來剛才點單的老板娘操著一口河南口音——原來是河南熗鍋面。既來之則吃之,我們甘泉的熗鍋面也是源于山東,經(jīng)過數(shù)十年改良才變成了現(xiàn)在符合當(dāng)?shù)厝丝谖兜某允?,河南的熗鍋面?yīng)該也不錯吧!而且彼時正值光盤行動如火如荼之際,按照最高指示,那碗河南熗鍋面便吸溜吸溜下肚了,湯都沒剩。
自那以后,我還是沒有放棄,無聊之時總會在大眾點評和其它一些渠道尋找熗鍋面的身影,但總是以失敗告終。沒賣的,咋辦?自己做!不過我們小兩口都比較懶,工作也確實忙,有時候一星期都開不了一次灶,豬油是不可能煉的,高湯也是不可能熬的,刀削面也是買現(xiàn)成的。因為自己也愛做飯,有些功底,所以自我感覺良好,認為所有的工序都是小意思,按照老師傅教的方法,一步一步操作,so easy!當(dāng)我把做好面端到餐桌上時,媳婦瞥了一眼——她是寶雞人,對熗鍋面不是特別感冒?!邦伾粗€行,聞起來也有那么點意思?!薄翱隙?,你試!”寶雞人挑了一筷子面,品嘗了一口,此時的我還是洋洋得意!她砸吧砸吧嘴,把筷子遞給我:“嗯……你自己試?!甭犞菓蛑o的語氣,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嘗,果然,有形而無神,失敗了!雖然多放了姜,但是沒有豬油和高湯,其他調(diào)料比例也掌握的不好,哎!
因為常年在辦公室工作,周末的突發(fā)加班是常有的事,忙起來年假也不好休,法定節(jié)日有時候還得值班,這讓本來僅僅二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變得似乎遙不可及,一年回家的次數(shù)屈指可數(shù)。每次一下車,第一件事必定是去熟悉的店里要一碗“特?zé)汀保献?、味重的熗鍋面)!已過花甲之年的老板也會笑著給后廚說:“這后生多時不回來了,先給他弄!”現(xiàn)在條件比以前好了,還能再點半把烤肉,就著醋泡蒜,撩地很!寒暄幾句,“特?zé)汀北闵献懒?,這時我嘴上也再不言傳,吃相自然也是顧不了的,頭埋進碗里就是個咥,鮮香酸辣里凝結(jié)著濃濃的鄉(xiāng)愁,在嘴巴里翻滾著就下肚了。肚圓了,嗝打了,我也進入了賢者模式:不就是一碗面嘛,至于嗎?好歹也是進了省城見過一些世面的,吃沒吃相,把勢都倒完了!
吃飽喝足了,腦子反而遲鈍了,也想不出來甘泉人到底為什么這么愛吃這碗熗鍋面。再借用陳曉卿先生的一句話總結(jié)一下吧:無論腳步走多遠,在人的腦海中,只有故鄉(xiāng)的味道熟悉而頑固,它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(tǒng),一頭鎖定了千里之外的異地,另一頭,則永遠牽絆著,記憶深處的故鄉(xiā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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